2017-07-16

彭明輝教授:正向心理學的論戰和隱憂

彭明輝教授【正向心理學的論戰和隱憂】正向心理學的發想始於1997年冬天,接著 M. Seligman 在 1998年擔任美國心理學會(APP)主席期間大力提倡和推廣,約莫五年後媒體就競相報導。然而心理學界在 2003年就已經有過一場關於正向心理學的激烈論戰,2011年時美國心理學會的官方刊物有一篇報導流露了對正向心理學庸俗化與誇大宣傳的憂心。然而中文世界裡對相關資訊的提供嚴重地失衡。想應用正向心理學提升自己或他人「幸福感」的人,最好主動搜尋相關的英文學術資訊。
一、發展過程:根據 Csikszentmihalyi 的說法(Csikszentmihalyi, 2003)正向心理學的發想源自兩位催生者 M. Seligman 和 M. Csikszentmihalyi 在 1997 年冬天的巧遇和談話,那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兩人都跟家人在度假,恰巧度假地點在同一處。Seligman 剛當選 APP 主席,他們談起心學界的近況與遠景,恰巧心有戚戚焉:心理學界太關心病人的福祉,而忽略正常人的福祉。英雄所見略同,且志同道合,便決定聯手推動改變。也就是說,見面是巧遇,發想既是偶然也是兩人長久以來各自擁有的獨立觀察和見解。
為了翻轉心理學界長期以來偏重治療的傳統,他們想要推動「增進幸福」的正向心理學(實證)研究。他們認為:這個新的研究取向迥異於傳統的精神分析與諮商(「負面」心理學),也不同於傳統的人文心理學(非實證研究或者在實證研究的方法設計上不夠嚴謹)。為了建立「黃埔軍校」(根據前引 Csikszentmihalyi (2003) 的自白,他們兩人是很有「革命」的情懷),他們寫信給50位熟識且可能會有共識的學者,請他們各自推薦一位過去的學生群中最有潛力且可能會有興趣的學生;然後他們把這些有潛力的年輕學者召集到墨西哥的度假勝地 Akumal,開始每年一週的定期聚會。
緊接著 2000年時美國心理學會在其最重要的官方學術期刊 American Psychologist 發行一期關於正向心理學的 special issue,且於 2001年刊出關於正向心理學的 special section。然後 Snyder & Lopez 分別在 2002年和 2004年出版了The Handbook of Positive Psychology 和 Positive Psychological Assessment: A Handbook of Models and Measures。緊接著 Peterson & Seligman 在 2004年出版了 Character Strengths and Virtues: A Handbook and Classification,想要跟精神醫學界匯聚 61年心血結晶的「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相抗衡。一個發展了僅僅五年左右的學術分支,研究成果還未成熟到足以確知其有效性與不週延處,就急著要跟成熟(經過反覆檢證而有把握可以推廣)的學術分支一樣地大規模推廣並出版 Handbook,這確實是學術界極端罕見的躁進表現。
對圈外的推廣方面,Seligman 在 2002年出版了暢銷書 Authentic Happiness,並以「暢銷書作家」的身分接受華盛頓郵報的專訪。哈佛大學的 Tal Ben-Shahar 在 2004年開始在大學部講授「幸福學」(positive psychology 1504),選課人數超過300位。
2005年(不知道是在誰的安排下)Time 雜誌 2005年元月號以 "The New Science of Happiness" 為題訪問了 Seligman、C. Peterson、E. Diener 等積極推動正向心理學的人,以及諾貝爾獎得主 D. Kahneman(研究跟經濟有關的行為與心理)、D. Lykken(忽略偶然的高低變化後,一個人的快樂程度有 50%是遺傳決定的)、R. A. Emmons 等人。整個訪問基本上是以 Seligman 和他的主張(匯整過既有研究成果)為主軸,但是這時候正向心理學是否已經成熟到可以被稱為「Science of Happiness」,而且是否真的屬於「new」都是問題(D. Kahneman 的絕大部分研究完成在他獲得 2002年諾貝爾獎之前,D. Lykken 的代表作發表於 1966年,都是傳統「實證心理學」的一部分)。
接著,哈佛大學的 Tal Ben-Shahar 在 2006年第二次開課時人數高達 854位,超過大一經濟學(後來修課人數更超過 1,400位,而打破哈佛紀錄),因而引起媒體競相報導(Boston Globe, CNN, CBS, National Public Radio 以及英國的 Guardian)。
從此以後「正向心理學」以「新的幸福科學」這樣的姿態變成學術界與媒體界(尤其是媒體界)的寵兒,甚至連美國國防部都跟 M. Seligman 進行長期的合作,企圖提升軍人的正向情緒以及對逆境的耐受力。而 Tal Ben-Shahar 則先是成為一系列暢銷書的作家,繼而在 2011年跟出身於 McKinsey & Company 的 Angus Ridgway 共同創辦了一個人力資源公司 Potentialife,專門提供每期九個月的「leadership development」(根據哈佛大學的訊息,Ben-Shahar 已離開哈佛教職,專門在全球給跨國公司高階主管講課、訓練、當顧問)。
這個發展過程中有許多備受爭議的策略、言行和現象,明顯超越學術界該遵守的嚴謹尺度(超越紅線,或者足跟踩在紅線上但整個腳底都已超越紅線),以至於先是在 2003 年引起心理學界大老 Richard S. Lazarus (2003) 的不滿而率先批判,並在 Psychological Inquiry 這個期刊的操作下變成心理學界的一場學術大論戰(左邊鏈結有完整的論戰論文可以免費下載);而且之後學術界各種批評與質疑之聲不曾斷絕。
最後 2011年時美國心理學會在她的另一個官方刊物 Monitor on Psychology 上刊載一篇報導 "Positive psychology advances, with growing pains",檢討正向心理學發展過程中的躁進、研究觀點(與成果報告)過分片面(報喜不報憂,有渲染與誇大之疑慮)等缺點和疑慮。
二、 Psychological Inquiry 的 2003年論戰
Psychological Inquiry 這個期刊(季刊)創立於 1990年,在 2002年之前她跟絕大多數學術期刊一樣,稿件是由作者自己定下主題後寫出來的論文,經審查後擇優發表。這種型態的期刊最大缺點就是每一期都沒有焦點,每篇文章的主題都可以相去千萬里。
從 2002年開始她有了獨特的作法,她為每一年的第二季出版品定下一個主題(通常是一種相對新穎的技術或方法,2002年的主題是 immersive virtual environment technology),並且邀請一位(通常是一群)領域專家針對這主題寫一篇「Target Article」,之後再邀一些作者也寫短論文參與討論或批評(尤其是未來發展潛力),最後再請 Target Article 的作者(群)回應。
這種形式的專刊跟傳統期刊的 special issue 有異有同。傳統的 special issue 是設定某一期的主題,沒確定對象地邀潛在的作者「各說各話」地投稿發表研究成果,所以還是聚焦還是不夠清楚。在 Psychological Inquiry 的新做法裡,所有的評論以 Target Article 的內容為中心,聚焦會較明顯。
不過,我很欣賞這種作法,因為它有好幾個潛在的優點:(1)通過公共討論客觀地評價具有發展潛力的研究主題、領域、方法等,指出它的發展潛力、優勢與弱點,一方面可以對資淺研究者產生很好的引導作用(增加他們選題目、定方向時研判的準確度,以及進行研究時規劃的嚴謹度),一方面可以加速該主題(領域、方法)的成熟速度(發展方向與策略上有較客觀的參考依據,又吸引一些有志者);(2)通過客觀地公共討論,可以突破學界大老(學閥)的把持,而較客觀地評估(遴選)一個學術領域未來較值得投入的研究主題(領域、方法)。
2003年issue 2 的主編在研究領域上與正向心理學距離遙遠,無恩無怨;而 Target Article 的作者 Richard S. Lazarus 也早已在 1991年退休,因此跟正向心理學也是距離遙遠而無恩無怨。客觀地說,Richard S. Lazarus 實在是評估正向心理學發展的絕佳人選:他的專業成就夙負盛名,拿過 APP傑出科學貢獻獎,被APP調查評為20世紀影響力排名第 80名),而且他一向既勇於開拓新的研究領域和觀點(不是保守派),又勇於跟心理學界的主流觀點持相反意見(也不是跟屁蟲)。
此外,2003年的 issue 2 是在2002年規劃並且開始邀稿的,而且 Richard S. Lazarus 在寫完論文後就在 2002年的十一月底過世,那時候正向心理學還沒有紅到需要被嫉妒或樹大招風的程度。
不過,不管是我在聽 M. Seligman 在 TED 上的演講或讀過他在 2002年出版的暢銷書 Authentic Happiness(英文版)時,都有三個強烈的感受:(1)他太貶抑心理學過去的貢獻,(2)他常把複雜的事實過度簡化,就藉此誇大渲染正向心理學的研究結論和有效性,(3)他的「宣傳」意味掩蓋了他的學術氣息。後面兩個特質會引起嚴謹的學者嫌惡,第一個特質則可能激怒老一輩的誠懇學者。(我在YouTube 上面聽 Tal Ben-Shahar 的課程錄影時,也感受到(2)和(3)的特質,所以後來他棄學術去從商我絲毫不感到訝異。)
其實,根據 Lazarus (2003) 的說法,心理學界很多大老都在 2002年時早已對 M. Seligman 促銷正向心理學的手段很不以為然——尤其是不當地貶抑過去的心理學研究,而顯得似乎對過去的研究嚴重地欠缺正確地了解的能力。
結果,Richard S. Lazarus 的論文措詞既辛辣且「對事又對人」。在他的摘要裡,第一句就把正向心理學稱為「new ideological movement」,第三段(摘要的最後一段)第一句就說他擔心正向心理學將會是曇花一現的熱潮,而被另一個曇花一現的熱潮所取代。但是,他畢竟有紮實的學術底子,罵起人來還是有憑有據,而不是無憑無據地潑婦罵街。因此,他的論文寫作背後雖然難免夾雜著個人情緒,但是論述過程絲毫不失其嚴謹度,絕對是非常地有細嚼慢嚥的價值。
在第一節「What Is Positive Psychology」裡,他先指出 Snyder & Lopez 在 2002年出版 The Handbook of Positive Psychology 這一件事,並且(客觀且正確地)指出來:Handbook 通常是在一個學術領域已經有紮實、成熟、可靠的實證研究成果後才會出版(藉此含蓄地質疑正向心理學主要推手的躁進)。
接著,他用自己過去紮實的研究成果為基礎,指出人的情緒非常的複雜,必須在完整的前後脈絡下解讀,而不可以被輕易地孤立成「正向情緒」和「負向情緒」的(原子化、碎片化)時刻;此外,就解決問題或提升個人的實質幸福而言,「正向情緒」和「負向情緒」經常反覆交織成一片,且必須交互為用,才能有效。因此,當正向心理學的倡議者把人的情緒分成「正向情緒」和「負向情緒」時,就已經漠視人類情緒、行動,以及後續情緒發展間的複雜延續和交織,而冒犯著把情緒與事件給孤立(原子化)的膚淺(天真)的風險(因而從立基的基礎就出問題,有如浮沙建塔)。
其次,很多負面的情緒產生於人生的逆境,如果不去處理逆境而只想一味地提升正面情緒,結果很可能是逆境沒有獲得適當的因應(或解決)而使得正面情緒的提升變成「治標不治本」(後來更有人進一步警告:這種取向有可能發展成自我洗腦與自我欺騙,以致使得局勢與心理健康都日益惡化)。
此外,Lazarus 還言之有據(且客觀而可信)地指出正向心理學在研究方法上的四大錯誤:(1)誤把統計上的相關說成是因果關係,(2)在假設上(天真地)過度簡化變因,而沒有試圖消除控制變因的干擾(會導致錯誤結論),(3)忽略受測個體的個人差異反應(其實這可能比受訪群體的平均表現更重要),(4)情緒的量測設計有方法論上的根本問題。
最後,Lazarus 再度強調:研究正向心理無須反對,今後把較多資源用來研究正向心理也無妨,但是不該預設「正向情緒」和「負向情緒」的分野和對立,也不該預設「常人」和「病人」的分野和對立——每一個人都有逆境和「負向情緒」的時刻,也都必須要有因應逆境和「負向情緒」的能力。
認真讀完 Lazarus 的 Target Article,讀者可能會很驚訝地發現他在批判正向心理學的過程也凸顯了傳統心理學的深刻度和重要性,以及 M. Seligman 的演講和 2002 年的著作如何嚴重地誤導閱聽者對過去(傳統)心理學的理解(淺薄化,標籤化)。接著,你就難免會問自己(我就是一個例子):到底是 M. Seligman 對(傳統)心理學的理解太淺薄?還是他在促銷正向心理學時太不擇手段?
至於回應 Lazarus 的論文,大約 14~15篇,按姓氏字母順序排列,立場各異,我就不再轉述。有興趣的讀者自己用上面的鏈結下載來細讀。
三、躁進與功利
M. Seligman 或許 從 Lazarus 的 Target Article 和其他管道慢慢感受到自己的過當處以及心理學界的憤怒,因此在 2005年的一篇論文裡把姿態稍微放低了一點,把正向心理學說成是「彙整過去的成果,進一步深化」。(Positive psychologists do not claim to have invented the good life or to have ushered in its scientific study, but the value of the overarching term positive psychology lies in its uniting of what had been scattered and disparate lines of theory and research about what makes life most worth living.)
然而正向心理學的研究成果與論文真的都已經脫除了 Lazarus 的 Target Article 所提的弊端了嗎?關心(尤其是想應用)正向心理學的人必須要很小心。
美國心理學會在2011年時發表在官方刊物 Monitor on Psychology 上的報導 "Positive psychology advances, with growing pains" 以含蓄的口吻表達:仍舊有人擔心著正向心理學發展過程中有躁進、研究觀點(與成果報告)過分片面(報喜不報憂,有渲染與誇大之疑慮)等缺點和疑慮。
正向心理學的傳播速度超過嚴謹研究的累積速度,使得它開始庸俗化,也使得心理學界之外的閱聽大眾開始吸收到大量以「科學」為名的「非科學知識╱資訊」。這個庸俗化、淺顯化(也過度簡化因而不正確)的版本,對社會大眾是禮物或毒品,仍有待評估,但絕非嚴謹的學術界所樂見。
一般閱聽大眾所接收到的正向心理學之所以會急速庸俗化、粗淺化與過度簡化,大眾貪懶(想要有簡單的幸福學,不願意去了解人生與人性的複雜與真實)是最關鍵的問題源頭,其次是媒體的誇大渲染與不負責任(鄉民有錢了,吸引媒體變騙子),但是部分學者的躁進與急功近利也是不可或缺的關鍵因素。
傳統上學術界靠著內部的相互批評而防範著未成熟的結論被誤認為最終之結論,以及在快速傳播中誤導大眾。但是學術界的生態一直在變化(很多方面是持續地惡化),敢於愚弄媒體記者與閱聽大眾的人往往可以獲得遠遠超過學術獎賞的經濟利益。正向心理學在 1998~2002之間的躁進表現仍舊有可能在各種利益(暢銷書、跨國公司顧問)的持續誘惑下隨時會復發。
四、別低估祖先們的智慧
許多人對正向心理學的狂熱是因為相信:這些心理學家可以用實證科學的方法告訴我們一些「簡單易學且人人適用」的方法,用以提升幸福感。
然而「幸福學」是一門從古希臘(公元前五世紀)就開始的學問,按照 Lazarus 的見解,過去的「負向心理學」是從不同的角度在研究這一個古老的問題。此外,許多文學作品也都直接或間接地在探討這個問題。
假如這個問題真的有簡單易學且人人適用的解決方案,我們豈不是早就該被告知,而不是等著少數「幸福教教主與使徒」們來傳福音?
熱衷於正向心理學的非(心理學)專業人士們,恐怕得認真想想這個問題——假如不願意讀(或很難讀懂)心理學界的期刊論文和該領域的各種相互批判的話。
此外,華盛頓郵報在 2016年刊出一篇報導 "A Harvard psychologist explains why forcing positive thinking won’t make you happy",應該是能讀英文者值得參考的一篇文章。